我作为日本人,非常羡慕中美非常灵活的交往方式无论如何,今天的中美和当年的美苏是不一样的。前一段时间,北京召开了第六届中美战略经济对话。我作为日本人,非常羡慕中美非常灵活的交往方式,可以跨越意识形态、跨越国家利益,可以在战略、经济、人文等很多方面进行讨论。中美为什么可以进行这种对话?用我的话讲,这种“战略靠近”,有三种促进要素。
第一种是经济上的相互依存。这是非常重要的,双方在此方面都认为合作大于挑战。第二种是全球一体的崛起。今天,无论是乌克兰危机问题、南海问题、朝鲜半岛问题,还是如何建立新的经贸秩序问题等等,中国和美国都需要对方的配合。全球一体的崛起促使着中美两国不得不合作、暂时搁置争议。第三种是国内政治上的相互脆弱性。
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他们在国内的治理上,如何维持经济的增长,如何维护社会的公正,如何维持政治的稳定,都是需要花大功夫去做的。他们都来不及在对外政策上,尤其是非常重要的对美和对华政策上产生矛盾,不断升级冲突面和摩擦面。
对钓鱼岛问题,很多美国学者认为日本在制造矛盾
在我看来,今天中美两国围绕领土问题的争端,基本上以维持现状为特征。在此,我想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关于朝鲜半岛的问题。中美两国对于尊重联合国的立场,和平解决问题,不要发生武力冲突这些方面,是达成共识的。美国也没有太多的精力管这个问题。很多哈佛的学者对白宫方面是有看法的。今天,白宫方面没有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亚太问题,他们过多忙于国内的经济问题、医保问题、中东问题、乌克兰问题等等。很多学者认为,现在白宫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机制去面对解决今天依然充满变数的亚太。如果说奥巴马的“再平衡”战略正在变空,有点过了,但是有这么一个趋势。
第二个是关于钓鱼岛。对于钓鱼岛问题,本来美国也是不站立场的,主权归谁是不碰的。但值得一提的是,我到美国以后明显感觉到,其实很多美国的学者,包括哈佛的民主派学者,他们认为日本正在制造矛盾,认为日本把钓鱼岛“国有化”,使中方无路可退。所以,中美关系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日本方面不应该简单地认为“我们是同盟关系,所以美国肯定会理解我们,美国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这种想法、这种态度已经有点过时了。我们更多应该从中美日三国关系的角度来考虑。当然,不能说是平等的正三角形的关系,但是我认为这种大的趋势是比较明显的。
所以,无论是朝核问题,还是中日的领土争端问题,美国的态度基本上都是维持现状的,一方面是不得不维持现状,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管这个问题。
美国战略家的思想:中国最后一定会受制于自身的问题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介绍几名美国战略家的中国观,介绍一下他们是如何看待中国崛起的。他们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学者——前美国副国务卿詹姆斯·斯坦伯格、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还有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
首先,詹姆斯·斯坦伯格的观点。去年4月,我在哈佛大学的时候,正好有机会采访到了詹姆斯·斯坦伯格。他说,奥巴马总统已经接受了两种想法:第一,遏制战略不可取;第二,不反对中国成为重要的大国。他认为,当前的中美关系与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不一样,两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共同利益正在扩大。因此我认为,他对于中美关系的未来是持有谨慎乐观态度的。
第二,软实力的提倡者——约瑟夫·奈教授的观点。他在《纽约时报》发的一篇文章中提出,只有中国才能遏制中国,美国不需要遏制中国。美国要做的是重振自己,重新发现自己的实力。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也提到,“我们今天最需要做的事是重振自己,促进更加广泛而重要的西方力量,同时在东方支撑复杂的平衡,为了使建设性地容纳中国崛起中的全球地位,以及避免全球性的动荡。”这是美国战略家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想法,一方面你不要遏制,你有时间遏制还不如好好地重振自己,只要重振自己,我们还是可以保持领先于中国的全球地位。
第三,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的观点。他在一本书中提到“中国走向世界,但它依然是个局部的力量”。他说,“倘若中国要成为美国那样的在经济、外交、安全治理以及其他领域具有综合力量和全球影响力的超级大国,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可能会获得这些特点,但在这之前中国必将是一个局部的力量。”他的意思是说美国依然是最大的,美国依然是最强大的。
当然,我在这里所提到的美国战略家也是非常少数的,不能代表全部。但是我从中概括出的是:他们认为美国依然强大,世界需要美国,美国的地位关键在于自身具有渗透力的实力和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观。对于中国,美国只需要展开务实的外交,不需要刻意地遏制,中国最后一定会受制于中国自身的问题。我认为他们在中国崛起面前的总立场是这样,而且越自信的人越如此。很多学者表示过类似观点——用非常极端的话说叫“他们会自我崩溃”。
美国对于中国的崛起依然深刻质疑
美国对于中国的崛起依然是深刻质疑的。原因也有三种:第一种是地缘政治上的利益冲突。新加坡一位著名学者在书里提到,美国在西方世界拥有霸权地位,也一定会去遏制中国在东方世界里的“霸权”地位。这种主张在美国的学术界、在政策界是比较普遍的。就是说,哪怕在太平洋,哪怕在东北亚、东亚,美国也不会允许中国拥有所谓的“地区霸权”地位,肯定想方设法去关注、维护,尤其是它的同盟国的利益。比如说日本、菲律宾和越南等等。
第二种是政治体制和价值观的不同。包括哈佛的学者,还有华盛顿的政策制定参与者,他们依然持“民主和评论”的论调,觉得民主国家之间不会有冲突,但“中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体制跟我们不一样,合不来”。我原来以为这方面的隔阂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但是我到美国以后的感受依然很深。
第三种是国家规模的历史性。战后日本作为一个战败国,重新回归国际社会,它的发展确实比较快速,当时整个日本东京的地价都可以买整个美国。但日本主要是经贸上的崛起,很多日本的企业,像丰田,到美国,不断威胁日美的通商关系,所以美国方面非常警惕日本经济的崛起,怕对美国的经济构成一定的威胁。但是,从国家规模的历史性的角度来看,日本和中国是没有可比性的。英国《金融时报》的一个政治评论员在谈论零和博弈的一本书里谈到,中国缺乏像日本那样的稳定性或者制度化的繁荣性,但是从中国的人口规模、国家规模来看,确实跟当年的日本是不一样的。
中美打不破大国崛起的传统逻辑
中国提出建设“新型大国关系”,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要避免冲突,不要像冷战时期的美苏那样,在冲突、危机升级的情况下最终导致两国关系全面破坏。这是一个如何管控冲突、如何避免冲突的问题。在这点上,中美两国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但这只是新型大国关系内涵的一半。另一种牵扯到中美两国到底希望有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国际秩序。在这点上,根据在美国的采访和观察,我发现中美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主要的矛盾点在于双方对彼此的不信任。中方认为美国还是要遏制中国,认为美国对华战略跟当年对苏联的战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还是要遏制中国的发展,遏制中国在国内外势力的扩张等等。美方呢,会认为中国会改变现有的秩序。比如说最近在巴西召开的金砖五国会议,要建一个新的“IMF”、新的世界银行,这种措施在美国看来,中方是不是不满足于今天的秩序,会不会试图改变秩序?
我认为,美国遏制不了中国,中国也不太可能改变或者全面改变现有的秩序。但是,中美双方对对方的意图是保着一种质疑的。目前来讲,中美一半是达成共识的,另一半是有所保留。中方是倾向于前者,我们可以避免冲突,可以建立新型大国关系,但美方是倾向于后者。中方希望美方尊重中国的核心利益,但美方对此有所保留。包括台湾问题、西藏问题,包括中国现在关于东海、南海各种各样的政策等等,美国都是有所保留的。美国方面更倾向于不要过多谈论核心利益,更多去谈共同的利益,比如说经贸关系、气候变化、反恐、裁军等等。
所以,对于中美能否打破大国崛起的传统逻辑,我得出的结论是谈不上打破,它会长期漂流下去。围绕新型大国关系不同的立场和解读,我认为中国和美国可以在管控冲突这点上达成共识,但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世界、怎么样解读对方的意图,这方面是充满着不信任感的。
中美关系未来面临三大变数
未来的中美关系面对的挑战和变数在哪里?在我看来有三点。第一,认识差异。这点跟对新型大国关系的不同解读。中方认为美国会遏制我们,美方认为中国会改变秩序。两个大国对于对方的意图解释都是不一样的。第二,地缘上的风险。东海问题、南海问题、乌克兰危机,还有中东、东北亚、东南亚问题等等,充满变数的地缘政治上的种种因素,都可能导致中美双方在竞合关系当中的矛盾点和摩擦点有所爆发。第三,国内治理。中美两国在未来经营自己国家的过程当中如何处理国内的治理问题,仍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变数。如果他们把国内治理得不好,甚至陷入失控的地步,那么两国关系很有可能产生摩擦多于合作的局面。(本文根据加藤嘉一在察哈尔圆桌 “美国战略家眼里的中国崛起——打破大国崛起的传统逻辑”上的演讲整理而成;整理人 翟亚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