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大国关系始终是观察世界权力格局的重要切入点,美俄关系的困境折射出全球地缘政治新变局的若干特征和趋势。美国人的担心倒是提醒我们,作为欧亚大陆上三个最重要的国家,俄罗斯、中国和德国加强外交政策协调,或许可以为这个越来越动荡的世界带来某种新气象。
二十国集团峰会本周即将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召开,在各大国对国际经济合作的热情和能力显著下降的同时,叙利亚危机等棘手问题将为此次峰会铺上一层令人不快的底色。而在其中,美俄关系最受人瞩目。
奥巴马在8月初宣布,虽将参加此次峰会,但会取消与普京的正式会面。在美俄关系龃龉不断之际,中俄之间的协调合作似乎正在增强。美国战略界人士近期谈论的热门话题是,中国会不会与俄罗斯结成联手对抗美国的“欧亚大联盟”。
美俄关系的此轮恶化显然是以斯诺登事件为导火索。在美国国家安全局前雇员斯诺登长时间滞留莫斯科机场后,普京政府决定给予其政治庇护。这在美国引发了新的反俄浪潮,美国国内的对俄强硬派一时间占据上风。
共和党资深参议员麦凯恩建议通过吸收格鲁吉亚加入北约对俄进行惩罚。民主党参议员舒默则呼吁奥巴马不仅不要与普京会面,还应争取让圣彼得堡二十国集团峰会换地方举行,以此使俄罗斯在国际上大丢脸面。
俄罗斯在此问题上也是不甘示弱、针锋相对。
俄政府官员和媒体通过斯诺登事件指责华盛顿“虚伪无比”、大搞“双重标准”,认为美国对俄罗斯总是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话。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建议美国“以成年人的方式”处理两国关系中的复杂问题。俄国家杜马外交委员会负责人普什科夫称,“如果美国因斯诺登而对俄罗斯实施贸易制裁,它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显然,普京对于俄美关系真正“重启”根本不抱什么太多期待,对奥巴马以极不尊重的口吻将其称为“无聊的学生”更是心存怨愤。俄智库政治研究中心主任伊戈尔?布宁认为,美国如今已经不在普京的重点事项清单之上,普京的唯一重要事项是如何在2018年保住权力,在这一点上,美国是他的敌人。
奥巴马对普京的不爽由来已久,从根本上说,他认为普京价值观与自己迥异,不是一个可以进行真正对话与合作的伙伴。
2009年奥巴马上台后之所以愿意大力推动美俄关系重启,主要是对时任俄总统的梅德韦杰夫抱有期待。梅德韦杰夫与普京相比,具有向西方靠拢的更大愿望和动力,他提出的俄罗斯现代化构想更合乎美欧的口味。美国国会研究局的报告认为,西方领导人对梅德韦杰夫具有的“对外政策的合理性”也予以赞赏。2010年6月,奥巴马与梅德韦杰夫签署《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同意将双方已部署的核弹头都削减约30%,对装载核武器的潜艇和轰炸机数量也作出规定。在同一时期,俄罗斯与美欧合作,一致支持联合国通过强化对伊朗制裁的决议案。此外,经过历时多年的谈判和美国方面的支持,2012年8月俄罗斯终于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被视为美俄关系“重启”的重要成就之一。
然而,“重启”的成就之中也酝酿着新的分歧和矛盾,如俄罗斯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主席卢基扬诺夫所言,“双边关系在2009-2010年经历‘井喷’之后,开始带有一些勉强维持的味道”。奥巴马有意在第二任期继续推动削减战略武器,但俄罗斯方面则认为这几乎是在挑战两国战略均势的底线。美国单方面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建立大规模反导系统已经成为民主、共和两党的重要共识,奥巴马政府也在积极推动。在此背景下,“削减俄罗斯的进攻性战略武器就是在支持美国的反导系统,不削减就是给部署反导系统设置障碍”。美国拥有大量的非核高精度武器以及生产这种武器的优势能力,还在不断推进反导系统建设,俄罗斯如果在拥有约1500枚核弹头的基础上进一步降低自己的战略核力量水平,岂不是自废武功、自毁长城。
而在伊朗问题上,俄罗斯认为美国得寸进尺,自己本已在通过联合国1219号决议案方面作出让步,但美欧却接着对伊朗实施新的制裁,还酝酿攻下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最后一个堡垒”——叙利亚,这实在是让俄罗斯恼火万分。如此一来,俄罗斯靠什么“以大国姿态重返国际舞台”(普京语)。
在经济贸易关系方面,美国人也对俄罗斯实施了两手策略。2012年1月,白宫签署法案,授予俄罗斯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待遇,但同时规定要对俄罗斯国内对侵犯人权事件负有责任的人员实施制裁。俄政府认为这一法案是“不友好和具有挑衅性的攻击”。
美国将贸易和人权挂钩的做法,深刻反映了两国在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巨大分歧。而这一点在普京2012年3月再次当选总统后显得更加突出。
当年9月,俄罗斯政府要求美国国际开发署人员停止在俄活动,称这一服务于美国外交政策的机构试图“利用援助资金影响俄罗斯政治进程”。其后,美国国会于2012年12月表决通过《马格尼茨基法案》,旨在制裁在俄涉嫌违反人权的人员,莫斯科则通过《雅科夫列夫法》,禁止美国公民收养俄罗斯孤儿。今年6月,俄立法禁止向未成年人宣扬同性恋权利以及禁止同性恋伴侣公开示爱,美国方面对这一法律提出批评,有人还提议美国应因此抵制参加2014年索契冬奥会。
这一连串的矛盾致使奥巴马最终在8月初作出暂停美俄关系“重启”进程的决定,白宫宣布的理由是双方“最近一年在诸如反导、军控、经贸关系、全球安全、人权和公民社会这些问题上缺乏进展”。奥巴马则直言不讳地指出,普京再度出任总统后,俄国内的反美论调有所增强,“冷战时期的那些老一套正死灰复燃”,“但愿随着时间推移,普京先生和俄罗斯会明白最好不要追求零和博弈,而是致力于双赢合作”。
当然,更让美国方面感到忧心的是俄罗斯与中国的相互“拥抱”,甚至有声音认为俄中两国正在结成新的“反美轴心”。
美国海军军事学院教授格沃斯杰夫认为,中俄在经济、能源和军事等领域的合作日益制度化,美国应该将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外交智慧运用到美俄关系之中,促使俄罗斯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关系。美国外交学会荣誉主席盖尔布和国家利益中心主席西梅斯认为,俄中两国的精英人士相信美国正在走向衰落,尽管美国和中俄之间不会重演冷战时期的全面对立,但中俄依然会在战术上联手对抗美国。
事实上,大国关系始终是观察世界权力格局的重要切入点,美俄关系的困境折射出全球地缘政治新变局的若干特征和趋势。正如德国政治学家亚历山大?拉尔所言,美国正竭力诱惑欧洲人加入新的超级联盟,从美欧建立自贸区开始,逐步向更加紧密的政治联盟迈进,以使得中国、俄罗斯、印度等新兴大国按照华盛顿和布鲁塞尔制定的国际规则行事。不过拉尔也指出,遭到美国情报机构全面监视的德国正在讨论是否需要新的“东方政策”,就像上世纪70年代勃兰特所做的那样,与俄罗斯加强经济联系从而降低政治对峙和避免欧洲大陆陷入分裂。
美国人的担心倒是提醒我们,作为欧亚大陆上三个最重要的国家,俄罗斯、中国和德国加强外交政策协调,或许可以为这个越来越动荡的世界带来某种新气象。
(赵明昊:察哈尔学会研究员;本文原载于《东方早报》,2013年9月3日)